文/黃紹博一○一大樓魔咒
我完全不是宿命論的人，所以當有誰跟我講什麼魔咒，什麼詛咒的時候，我很容易在心裡面嗤之以鼻。台灣的民俗文化充滿許多的迷信，在信義區我經常聽得到相同的說法，只要有人生病、有人車禍、有人發生意外，這一帶的里民都會說：「是一○一大樓大樓帶煞，風水不好。」當然，這是基於東方人最喜歡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愚昧假設，只要是不能了解、不能解釋的事情，通常某人喊出一種沒人聽過的說法，就會被許多人重複引用，成為一種主流民俗通論。
這種現象不是現代才有，過去古人就經常造謠，手指月亮會被割耳朵、日蝕是由於天狗吞日或是男生女生手牽手就會懷孕……等等。活在二十一世紀的你，當然不會相信那些古人的謠言，但你必須知道過去這些說法可能被大眾不明就理的傳轉數十年或數百年之久，相信那些神棍說法的信眾，不是被神棍騙錢，就是以為喝符水可以治癌症，或是一輩子活在錯誤的思想當中繼續教育下一代。
那些民間習俗通常是把兩種同時發生的事情湊在一起，把兩者當作因果關係，例如穿紅內褲刮中樂透，就開始穿紅內衣打麻將。理性來說，不應該要相信這種紅內褲的鬼扯，但因為人搞不懂該如何提升運氣，就用那種「不可信其無」的想法重複別人的作法。當然，麻將的牌技增加與否是自由心證的，但不少銷售紅內衣褲的廠商得到一些消費者無知所帶來的利益。
經濟通俗言論的民俗療法
最近我在電視上，聽到有個經濟評論專家，說到最近物價上漲，台灣平均收入停滯不前的時候，那位專家非常義憤填膺的侃侃而談。我一邊聽一邊非常的驚訝。他在電視上說，因為政府過度重視貿易順差的產業政策，所以政府為了讓企業獲得訂單刻意讓新台幣貶值，長期貶值保護的結果就是讓台灣整個產業毛利率越來越低，產業競爭力低下，這就是台灣薪資無法成長的原因，而且新台幣貶值會造成通貨膨脹，也讓越來越多年輕人不敢結婚。所以，一切的問題就是政府過於重視貿易順差。
如果你不懂經濟學，你就很容易被這種一連串錯誤的說法給打動。但如果是經濟專家，我認為他們也懶得反駁。因為從頭到尾荒腔走板，讓你很難用科學的說法把一整坨狗屎給釐清。如果你要反駁那位電視專家的說法，你必須一字一句的找出對方的錯誤觀點，這是很累人的事情。因為你如果要反駁天上沒有吃太陽的天狗，你必須向人解釋一整套太陽系運行的道理，你若要反駁手牽手會懷孕的說法，你必須讓人知道並能了解生命孕育的全部過程與原理。
要創造一套民俗言論，有幾個關鍵要素，第一個就是要聚焦一個不是重點的「亮點」，亮點看起來要讓人耳目一新，非常顯眼或是聽起來很酷、很炫的說詞，這個亮點必須是一種看得到的現象，但不能是問題的核心。因為如果是問題的核心，將很難用胡扯的說法來評論，並且會引發專業的學術界的嚴正批判。但「亮點」如果不是真正的重點，事情就會變得無關痛癢，不管講好講壞都顯得可以自成一局。有了亮點之後，就要用小說式的劇情與說法加以包裝，並且引入現在社會關注的焦點，附加在「亮點」的言論當中，然後訴求民族情緒，在來最好是能夠更自慢的提出自己的診斷，以及針對「亮點」提出一套解決的民俗療法，這樣就變成一套完整而且會受人歡迎的民俗經濟通論。
要捏造有創意的民俗言論很簡單，但要反駁民俗言論卻要穿上真理的盔甲。接下來我來分析一下那些把問題引導到「貿易餘額」的專家，到底犯了那些錯誤？
貿易盈餘到底是不是問題？
在一國的總體經濟當中，貿易餘額，是總體經濟的其中一個項目但不是最重要的項目。並不是貿易餘額一點都不重要，而是他只是經濟會計帳當中的一種算法，既然他是一種會計方法，貿易順差或是逆差就不是絕對的對錯，就像現金流量表，並不是所有的現金流入都是好事，或是現金流出就是壞事。
「貿易餘額」很容易被民眾與政客關注，因為大家誤以為那是我們從外國人賺進的財富，或是被外國人賺走財富。當然，還有更偏激的人認為，從外國人賺進財富是一種被帝國主義殖民的象徵。台灣務必要脫離被殖民的悲劇，所以經濟民俗專家似乎暗示台灣要變成貿易逆差國，才可以提升生活水準，提升生產力。假設台灣一旦變成貿易赤字國，那些財經民俗專家一定會學美國人，反過來呼籲外國人搶走台灣人的工作。事實上，搶走工作這件事情跟貿易餘額沒有直接關係。
就像我每天去早餐店吃漢堡，我長年支付貨幣給早餐店形成貿易逆差，如果我像那些民俗專家，把貿易餘額當作亮點，並且形成一種貿易盈餘恐慌症，就會認為我要賣一點東西給早餐店，或是去早餐店上班，用我的早餐店工資買我的早餐，我就會得到一種來自於貿易平衡的自我感覺良好的愉悅感。而賣我漢堡的早餐店老闆，也一定每天想著要如何從我身上買東西，希望我販售商品或服務給他，這樣兩邊就可以貿易平衡。事實上，我與早餐店老闆雙方都獲得福利，對於貿易盈餘還是赤字，一點都不煩惱。
政府是否有能力主導經濟型態？
當那些民俗財經專家呼籲政府不要過度重視貿易盈餘的時候，他們其實真的是認為台灣的電子產業是政府成功主導的結果，事實上，台灣唯一政府產官學成功整合的企業，只有一家，那就是台積電。除此以外，其他的產業都是企業家自己想辦法拚出來，並不是政府一開始就知道台灣會做主機板，會製造PC與NB，然後在新竹設立PC製造公司。而是政府同時獎勵外銷科技產業，然後在眾多產業當中，台灣由於代工的優勢與聚落效應，讓台灣站上PC製造的世界舞台。
事實上，在PC成功之前，台灣的紡織、布鞋等傳統的代工製造產業中，本來就相當優秀，電子業的成功，根本就不能光歸咎於是來自於政府的主導能力，而是台灣本來就有代工的比較優勢。台灣早已經不是計劃型經濟，計劃型經濟最成功的典範是共產主義，中國的大農作計畫、大製造計畫，最後證明政府過於自大的計畫型經濟，更容易讓經濟潰敗。
在大自然界當中，生態圈的綿密食物鏈，有些動物扮演高端獵食者，有些動物則是落於食物鏈下層。跟生態圈一樣，有些國家在國際貿易中就是貿易逆差，有些國家就是很自然地有貿易盈餘，並不是優勢劣勢，而是每個總體經濟長期發展出來的某種經濟特徵。貿易逆差國與貿易盈餘國各有各的角色，如果全世界都是貿易逆差國或是貿易盈餘國，或是每個國家都追求貿易平衡，世界經濟將無法更有效率的運作。
你可以注意到，一般不懂經濟的人才會拿「貿易餘額」打轉。如果全球經濟都在擴張，每個國家的生活水準都逐年提升，誰會去管哪國是貿易盈餘或是貿易赤字？讓經濟資源獲得最有效的運用，讓總體經濟的生產力持續提升，才是各國政府的重點。貿易餘額實在是次要的事情，因為貿易餘額無關痛癢。
央行是否奉行貶值匯率政策？在我過去的文章就分析過，從各種數據上來看，台灣並非是一昧追求匯率貶值的國家，當那些民俗財經專家在喊美元指數上漲的同時，其實新台幣也維持對美元相當的強勢，這點就先推翻台幣是永遠貶值的成見。(當然，就有另外一些民俗評論家會跳出來說台幣升值是為了護盤，如果匯率升值可以護盤，那護盤就變成一種猴子都可以完成的事情了！)此外，由於新台幣不是重要的國際貨幣，許多海外的持有人持有新台幣是為了投機，並非長期持有，這經常會使得國內民眾的外幣需求與貿易商的外幣需求，在新台幣的外匯市場，外幣的供給與台幣的需求，兩方有時會出現與經濟基本面無關的偏離。
為了避免匯率大幅波動導致外匯市場在某些時間點會面臨流動性不足的危機，所以，我們可以看到絕大多數的中小型經濟體，那些中央銀行都必須出來扮演「流動性提供者」與「和緩波動」的角色，而台灣的中央銀行大致上也是如此。
無論有沒有過度貶值，有沒有創造過多的外匯存底，這些都不是重點。如果中央銀行要創造出通貨膨脹，只要想辦法使得廣義貨幣大幅增加即可。不管匯率變動、利率升降、外匯存底增減，最後的檢視指標就是廣義貨幣的年增率，如果中央銀行有本事讓利率負值、匯率超貶、外匯存底大幅增加，但廣義貨幣還是維持在與過去一致水準的成長幅度，那就無法創造高度而危險的通貨膨脹。你如果看經濟忽略重點只看片面，只看次要因素，就會相信那些民俗財經專家的說法。
低毛利代表沒有競爭力？
民俗財經專家並不是沒有知識，而是太喜歡賣弄知識，在了解道理的人的眼中，反而越顯得他們的無知。我想，那些民俗財經專家，把貶值的效應看成某種「貿易保護」，所以才認為會降低產業競爭力與毛利率來作為論述的概念。更何況，我從沒聽過匯率貶值會使得國家整體產業毛利率降低的學術說法。
相反的，許多國家因為匯率可以大幅貶值，而恢復經濟成長與競爭力，一如英鎊崩盤而脫離歐洲貨幣體系的英國，一如廣場協議後對日幣大幅貶值美元的美國，一如亞洲金融風暴前一夜貶值人民幣的中國。那些國家並沒有因為匯率貶值，最後產業就淪為低毛利的國家。
在相同的產業，銷售相同的產品公司中，較低的毛利率的確可以反應較差的競爭力。我並不是在呼應那些專家的說法，而是他們忽略假設條件，如果是在不同產業之間與不同產品當中，毛利率的高低，有時候是為了反應產業本身的風險報酬。
毛利率是會計的財務指標，每一種會計指標都反映許多複雜的管理與產業因素，並不能同一而論，而是否要反應競爭力必須搭配多角度的分析，不能以管窺天。例如傳統上流動比率一般都要高於一以上，只要低於一以下就會被當作有倒帳危機。但你若用此成見來看戴爾電腦(Dell)、沃爾瑪(Wallmart)，在其全盛時期流動比率可以低到○‧九以下，你不能馬上跳到結論認定這些超級公司出現週轉的警訊。反而是他們有非常強勢的競爭能力。
代工產業不需要承擔品牌與全球行銷的營運，自然會有較低的毛利率，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那些民俗財經專家還更進一步，認定代工業是由於沒有競爭力。如果台灣產業不是政府主導，中央銀行也沒有一昧奉行貶值主義，為什麼可以推論匯率貶值會導致整體產業毛利率越來越低呢？況且，台灣的PC製造大餅還有國際大廠Flextronics與Samsung等競爭者虎視眈眈在等著要分一杯羹，對代工業完全外行的人才會說「低毛利沒有國際競爭力」這種在我聽起來完全是狗屁不通的鬼話。
代工產業是一種在現代資本主義發揚光大之前就已經有的概念，國家與國家之間會透過比較優勢或是成本因素來進行貿易，使得國家某些產業會越來越專門在某些技術或型態當中，儘管如此整個國家的產業也不全然只會發展某中專門的單一事業。經濟本來的面貌本來就是複雜的，透過交易的機制進行交換。
而決定一國家薪資成長率的關鍵因素，是由於總體經濟的生產力增長率所決定的。之前蘋果代工廠被批評是剝削勞工的黑心工廠，雖然中國勞工的生活條件比先進國家差，但後來經過許多專家實地考察，中國大陸生活水準會差是由於他們過去的生產率低落，現在才在逐步前進當中，而那些蘋果代工廠的員工平均薪資還是高於中國整體的薪資水準。而中國勞工衛生安全與勞工安全差，其實是中國本身沒有提升國家的勞工衛生法與勞工安全法以保障勞工，並不是由於帝國的殖民。
如果美國人是企業客戶，企業本來就要服務客戶，這種雙方交易的關係，怎麼能夠被扭曲成帝國殖民呢？如果我們能不好高騖遠的看待現實，就會知道這種代工關係與真正的帝國殖民還相差兩百萬海哩那麼的遙遠。
結婚率與生育率雙率降低
當然民俗財經專家要非常擅長將論點訴諸於民間情感，當他作一連串錯誤的經濟局勢分析後，最後要畫龍點睛地把現階段的主流問題強加在他的「亮點」上，畢竟，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其實，任何一個越來越先進的國家本來就有老齡化少子化的現象，我們很難找到絕對的主導因素，但既然可以看到不管是浮動匯率還是匯率管制，不管是貿易盈餘還是貿易逆差的國家，都隨著文化的進步出現高齡化與少子化的社會現象，我們怎麼可以只是為了博取群眾的認同，而一點都不加思索地把貿易盈餘當作是造成年輕人不敢結婚的主要因素來分析，還自喜地當作是政府矯治社會問題的偏方呢？
當你看完我整篇文章，再去看看原本民俗財經專家的精采分析，你可能會察覺到原來民俗財經專家的每一段的推論都過於大膽、顛倒是非、斷章取義，把次要因素當成主要因素。可是，如果你沒有足夠的智慧與基本的經濟知識，你就會被那種精心的包裝技巧給蒙蔽，把錯誤的知識當成真理。你也不需要責怪民俗財經專家如此愚昧，因為你若一開始就看不出問題，那表示你本來就比民俗財經專家還要笨，你一直都很笨只是不知道自己笨而已。
對我來說，我是真真實實的曉得，批評並導正群眾錯誤的集體觀念很累人也很困難，但創造錯誤的民俗觀念卻出奇的簡單。
